（一）
飞机落地时已是深夜的十一点多了，轻易的就走到了提取行李的地方，机场小的像一个小镇上的火车站。从接机的人群中穿过走到门外，不过二十几步。外面下着小雨，但是空气很清新，本想借个火点根烟却苦于外面没人。此时过来一个长者，打着电话点着烟，一口浓重的朝鲜族语和他身边的鲜族语广告，让人错觉到了韩国，韩国常去，但延边却是第一次来。
延边，一个中国足球不可忽视的重镇，近二十年，我跑遍了几乎中国足球每一个有职业足球队的城市，但延边却一直阴差阳错的不曾交汇。长久以来，延边足球的底蕴、矛盾、执着与纯粹吸引着我，但这次去却是因为延边富德队有可能的提前降级。
1999年，当时的延边队从甲A降级，后来因为经济落后，球队无法生存，不得不转卖浙江绿城，但延边人对于足球的渴望不曾停止，两次组队，直到2015年底，经历了十五年的坎坷，终于重新回到了顶级联赛的行列之中。在经历了第一个赛季的惊艳之后，这个赛季延边富德一路走低，直到联赛的倒数第三轮，成为了他们有可能的降级节点。
我的老搭档捷哥迈着大步推着行李车出来了，我手上的烟还未燃尽，他也是第一次来延边，和我一样充满着未知与新鲜，我们的手机里都留下了夜色中的延边机场。捷哥跟出租车司机说我们住的宾馆离机场就三公里，司机说要50元，因为三公里是直线距离，需要绕很大一个圈，得有10公里才能过去，感觉延吉市好大。司机师傅是汉族人，说话是清淡的东北口音，他说朝鲜族人最早占到延边人口的七成，汉族人大多是当年闯关东的山东人，后来两族人口的比例渐渐变成了一半一半，不少朝鲜族人都出去打工了，去韩国和日本的多，而去国内沿海城市的年轻人也不少，他们喜欢那里的繁华，大多就地安了家，不回来了。所以延边队去很多城市打客场比赛的时候，延边球迷显的很多。
酒店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上，看不清外面的场景，但能感觉到一片幽静。据说这里是延吉市里最好的宾馆，是政府对外接待宾馆，办理入住时遇到了河南建业队的翻译老师，客队也住在这里。因为没有来过这里，也不认识这里的人，住宿、交通、采访都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就穷家富路吧。
到房间里已是凌晨，肚子有些打鼓，看看窗外黑漆漆一片，也就没了吃东西的欲望。有部电影里说过：睡吧，睡了就不饿了。
（二）
天气预报上说，延边这个周末会是雨天，而且气温非常低，我们带了羽绒服。可是中午的延吉阳光明媚、蓝天白云，窗外的场景让人心情愉悦，空气好的让人心肺舒畅。
第一次来延吉，当然要吃点特色，捷哥搜索出了一家有名的拌饭馆，便打车去了。出租车大姐很热情的给我们介绍延边的风土人情，她说他们年龄大一些的汉族人都会学着长辈努力挣钱、努力攒钱，但是朝鲜族人不会，他们很拼命的挣钱，也很拼命的花，花完接着挣。现在延边的很多年轻人都会这样。其实这又岂止是延边如此，国内的年轻人有几个知道积累的。
拌饭馆的石锅拌饭味道还是不错的，其实和北京望京的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因为来自本土吧，本土的东西总会被人认为更加地道和亲切。
街道上没有什么和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唯一的差别是商铺和大厦的牌匾上都会写上汉语和鲜族语两种文字，排的满满的，清晰的昭示着这里是朝鲜族聚居地。街上已经开始卖大白菜和大葱了，很多人都开始为冬天储备，并不是因为冬天没有其他的菜，而是太贵。
下午我们依然穿着单的外套奔赴延吉人们体育场去报道延边富德与河南建业的赛前发布会，没想到太阳早早落山，寒气直逼心肺。延吉人民体育场，是后来重建的，之前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人满为患、拥有“树挂”一景的老体育场，早已被地产商推了改成了商品住宅。
体育场里挂着各种各样的宣传横幅，其中最直接的是这幅“干就完了”，这语气符合延边人的脾气。因为在与恒大比赛的最后时刻，朴泰夏因为一怒冲冠而被足协处罚，最后三轮都无法出现在教练席上，所以代他出席赛前发布会的是助理教练崔文植。崔教练的表情很严肃，他说球队到这个处境，所有的准备都已做好，包括心理。其实，这种只能连赢三场还要看人脸色的状况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心态，早已不是谁能够控制的了。河南建业本赛季的第三任主教练郭光琪很斯文，他也说到了心态，处境很好的他们更要注意心态，必须全力去拼，毕竟还差一分才能确保保级。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保级大战之前，两队的记者竟然几乎无人提问，真不知道是心中有数还是问无可问。
延边队开放训练时，不少视频记者在场边出镜报头，一位年轻记者连续说了两次今天是“9月20日”，后来直接被陌生人生硬打断，告诉他这一天是10月20日。旁边一位延边的记者，淡淡一笑，望着远处正在热身的延边队喃喃道：“要真的是9月21日该多好，以延边队现在的状态，也不止于此了。”延边队到后期的状态真的很好，可以客场跟国安战成4：4，可以在客场与恒大打成3：4，斯蒂夫也是进球如麻，可是真的来的太晚。当地的记者甚至包括俱乐部总经理于长龙都说，今年的冬训没练好，主力伤的不少，状态出的太晚。这也是延边富德队本赛季战绩不佳的原因之一。
（三）
比赛前一天的晚上，终于领略了这个边陲小城的夜景，很美。有几条街是美食为主，里面不乏写着“足球之夜·啤酒吧”牌子的啤酒屋，当地电视台的同行说，延边人喜欢喝啤酒，喜欢看足球，啤酒屋的生意总是不错。一帮人坐在一起絮叨延边富德这一年，怎么就瞬间滑落了，各种原因呈现，有骂中国足球环境糟糕的，有说训练有问题的，有说外援水平低的，但最统一的就是一点——没钱。
今年六月，深圳富德集团官方宣布，因为保险行业政策原因，将不再赞助延边富德队。话是六月说的，实际上从赛季初就没有钱到账了。延边富德这一年怎么活的？有多少钱活着？今年的经费来源只有三个，一个是中超公司分红的7000万，一个是后防中坚崔民转会，深圳佳兆业给的8000万转会费，还有就是零零散散找点小赞助，总的费用大概1亿6千万。这个数字在现如今的中超，别说保级，就连中甲冲超球队的数都不够。延边富德这一场的对手河南建业，一直都是平民形象，本赛季也号称花出去6个亿。
主教练朴泰夏说他真的很感谢于长龙总经理，为了球队生存，他付出了太多，四处找钱。于长龙说，他尽力了，这就是现实，在一个人口只有200万的延边州、在只有66万人的延吉市，能拥有一支中超，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但要在这样的条件下扛起一支中超，又是多难的一件事。
延边人大多喜欢看球、踢球，电视台的哥们崔主任说，他们一个部门都有两个小足球协会，每周都要踢。崔主任平常的打扮就像个运动员，发达的小腿肌肉和走路的姿势，放在球队里你也不会觉得他不是职业球员。老崔热情，因为我们设备又多又沉，他便早早让人从酒店接了我们一起去球场。路上老崔跟我讲了很多很多延边足球的故事，他问我是否知道延边富德一系列数据，我说知道，延边队是中超跑动距离最多的球队，是净比赛时间最多的球队，是红黄牌最少的球队，是很少卧草拖延时间的球队，是很少去跟裁判纠缠的球队，延边的足球很纯粹。他说他也问过球员，为啥不拖延下时间啊，球员木木的看着她说，真的不会。老崔说，延边的孩子从小练球的的时候，教练就是这么教的。
其实，这是延边足球的传统，也有主教练朴泰夏的功劳，他跟队员们说，球迷们买了票是来看我们踢球的，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其他的事情上，用更多的努力和拼搏去给球迷呈现纯粹的足球，也让我们自己去享受踢球的快乐。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延边队，也赢得了全国球迷的心，没有人谩骂延边队，更多的是一份尊敬。
比赛还要好久才会开始，没有太阳，即使大中午的也感觉很冷。球场外满头白发的阿姨卖着三样东西，坐垫、瓜子和明太鱼干，这三样是延边球迷看球必备，其实她每次都卖不完，但是可以退，就算卖了也卖不了几个钱，阿姨说有比赛就是过节，图个气氛。
有一个白发老太太弓着腰，手里拿着一个手提袋，在寒风里蹒跚着走进球场，手袋里面是她记录的每轮联赛比赛的比分、延边队每轮比赛的对手和比分，她被称为“西瓜奶奶”。由来是在2015年中甲的时候，夏天天气炎热，老奶奶把攒了很久的1000块钱送到俱乐部，希望能够给队员们买点西瓜降降温，俱乐部和队员们都很感动，也给老奶奶一个终身免费看球的证件。老奶奶如今80岁了，她说老伴以前和她一起看球，走的早，现在只能一个人看了，不管延边队降不降级，队员们就是她的亲人，只要走的动，她都会到球场来。
延边球迷大多如此。
（四）
延吉人民体育场没有再像十多年前那样“树挂”的盛况，但两万人的座位，每场能有1万6千多名观众。他们希望延边队能够继续努力下去。
整场比赛，就像赛前预料的那样，延边队上半场心理太紧，没有打出应有的状态，只是机械式的压着河南建业打，没有太多威胁，反倒是让建业的快马巴索戈上下半场开场两个反击得手。此时，反而是延边队和延边球迷有了动力，开始疯狂的反扑，并且由状态很好的斯蒂夫扳回一球。比赛最终的结果，延边富德输了，提前两轮降级。
原本以为在这样一个时刻，又是在主场，一定会有很多伤感的场景出现。但是没想到的是，比赛刚一结束，看台上的球迷们就几乎消失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身穿红色球迷服的死忠还在等待着球员的谢场。
替补席上是安静的，是凝固的，他们没有表情，没有举动。球场上的队员们看起来有些难过，但似乎早已在心里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原本在看台包厢里的朴泰夏也不见了，他已经去了休息室在等他的队员。队员们绕场一周，这是每场比赛不论输赢都是要做的事，当走到死忠看台下，听着看台上传来的歌声和手机的灯光，有些队员还是没有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队长池忠国接受了我的赛后采访，原本我要的人不是他，但球队说池忠国是唯一一个上过正式高中的球员，文化最多、汉语最好。池忠国说的简单，表达了些许无奈。他其实不想多说，在前一天已经跟俱乐部约好了赛后对他的专访，但比赛之后他悄悄跑掉了。他的心情很复杂，因为下赛季，他是很多球队追逐的目标，这位个子不高的中场球员，是本赛季目前为止传球次数最多、抢断次数最多、跑动距离最多的标杆，据说他的去向是权健或者恒大。其实延边俱乐部也舍不得队长的出走，可是他所换来的转会费，或许是延边队明年中甲生存下去的重要资金来源。现实如此，再怎么纠结矛盾、心如刀绞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发布会很简单，崔文植表达了遗憾，向球迷表达了歉意和感谢，发布会依然没有什么人提问，就那么散了。体育场的灯关的很快，等我把素材传完也不过距离比赛结束半个小时，场内场外已经见不到几个人了。这真的不太像我看到的其他球队降级的场景。
距离球场二三百米的地方就是俱乐部和球队宿舍所在地，于长龙和朴泰夏在等着我的专访。初次来到这个中超最穷的俱乐部，楼道里和房间里都很干净，墙壁上的标识和照片很规整，给我们的印象这个俱乐部很正规。两个人采访都特别的顺利，时间也很长，因为他们这个赛季，或者说长久以来，憋屈着太多的东西。
我问为什么延边人对于降级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大家都很平淡，包括总经理和主教练。他们这样说：“足球在延边并不是一个结果的存在，而是过程、是存在。对于延边人来说，只要这支球队能够一直活着，至于中超、中甲，甚至是中乙都无所谓，因为这支球队、因为足球就是延边人精神的寄托。”这样的回答，我在之后与老崔他们那里也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这个足球部落里的人对于足球的理解和很多地方不同。
联赛期间有传闻说京东将要买断延边队，于总直接辟谣了。球迷小李很无奈的认为，延边这么个地方，这么点人，有哪家企业愿意来这做宣传啊。我跟他们说，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或许有的品牌宣传是为了当地的消费反应，可是一个品牌的形象似乎更加重要，延边队如此的口碑，没有什么负面新闻，这难道不是对企业最好的宣传么？或许不远的将来，会有有识之士看到这一点，来支持延边足球。
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在中国，喜欢足球或者足球氛围浓厚的地方，经济相对较为落后，相对应的他们的职业球队也举步维艰。在国外也有豪门和弱者，但都能在一个舞台上共同生存，只是活法不同，而我们则是直面生死。
延吉市小雨绵绵的夜，啤酒屋里灯火通明。老崔和他们几个同事为我和捷哥践行，一个哥们红着眼跟我说，延边队降级了，看着大家都没事人似的走了，其实这晚上很多的酒馆里，有很多人的内心里都很痛。
延边的天黑的早，亮的也早。五点多爬起来，赶往机场。清晨中的小机场没有晚上漂亮，够用就行，反正来的人和走的人也不多。飞机刚刚升空，就看到窗外不远处的延吉人民体育场，那里在2017中超联赛的最后一轮，还将迎来延边富德队中超的最后一场比赛。这里的比赛或许不会停止，但何时再次迎来中超，谁也没有答案。
在体育场的不远处，还有好几块简单的球场，于总跟我说过，延边现在的基础足球做的很好，有不少校园足球每天都有足球课，场地也建设了三十多块了，梯队有完整的七支各个年龄段的，延边足球有的是未来。我想，如果中国足球不以金钱为门槛，那未来一定属于这个降级的足球部落。
10月23日22：15《足球之夜》播出延边足球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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